星期六, 6月 10, 2006

夜裡尋找小星星-10

大聲呼喊之後,小女孩陷入平靜。測驗室是個封閉的空間,當燈熄了,全然的黑暗讓我們看不見彼此。

我尋找著小女孩的呼吸,呼吸聲有些斷斷續續,小女孩在哭泣。

我想像著,小女孩讓自己進入了有著大雪的黑夜,離開了世界對她的連結,小女孩的孤獨讓我們兩個的距離好遠好遠,可是曾經的相似性卻彷彿看著一個小小的我在哭泣。

哭吧!小女孩!我看到妳的勇氣讓妳可以帶我一起進入這個黑暗,在這個空間裡,妳可以自由的哭泣,謝謝妳讓我可以在遠遠的地方陪妳。

我試著用我的呼吸聲陪伴著她。

一些聲響帶來了我的驚訝。小女孩竟然爬下了輪椅,爬行讓紙片有著摩擦的聲音,我知道她停在一個靠近我的地方。

鼻子酸酸的,一陣強烈的觸動由心裡湧向喉頭。

「小文,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?」我小小聲的說。

小女孩沒說話,呼吸聲變慢了。

我離開椅子,坐在地板上,慢慢的摸索,也爬行到小女孩的地方,碰觸了小女孩的肩膀,輕輕的拍著她,用著我們一起呼吸的頻率。

小女孩開始大聲的哭泣,我聽著,感受著,心裡頭震盪著。


過了很久很久…..

「我想找媽媽…」小文小聲的說著,也停止了哭泣。

「嗯,小文想媽媽。媽媽在外頭,你可以叫她進來,媽媽聽的到妳的...」

小女孩開始呼喚著媽媽,越呼喊越大聲,我的手依然搭在她的肩膀上,感覺到她用全部的自己呼喊著。

門開了,亮光透入了黑夜,媽媽驚訝的看著我們。小女孩著急的爬向母親,我看著媽媽,示意著孩子經歷了勇敢的一段過程。

小女孩抱著媽媽哭泣,母親柔軟的擁抱著小女孩。

「傻瓜,媽媽不會離開妳的….」

我,坐著,感受如此完整的親密。是啊,過了一個黑夜了,知道,這是一個好長好久的夜晚,小女孩,回家了。

(待續)

星期二, 5月 09, 2006

夜裡尋找小星星-9

姊姊不會說話,可是會唱歌,我想是媽媽教她的,那是個搖籃曲。只要開個頭,姊姊就會唱下去。

我沒有媽媽唱歌給我聽的記憶。

小時候,當被處罰,考試考不好,經常是睡不著的時候,我會到姊姊的房間。把燈關上,我起個頭,姊姊會開始唱歌,常常,我就在姊姊房間的夜裡睡著。對我來說,黑暗,其實是我和姊姊的語言。黑暗裡頭,總找的到溫暖的角落。黑暗裡頭,可以找到屬於我的平靜。

(待續)

星期三, 5月 03, 2006

夜裡尋找小星星-8

桌上擺的,是第三本測驗簿,小文瞪大著眼睛看著我,笑著,準備撕開封皮。前兩本已經化為碎片,散亂在測驗室的四周。

爆怒的媽媽已經被我請出測驗室,三坪的空間裡,剩下小文和我對視的眼神與紙片撕裂的聲音。

「小文,妳不是說要玩遊戲嗎?」

「我在跟你玩遊戲啊!」

嗯,已經在玩遊戲了?原來,我沒有和她在一起。是啊,心理治療最重要的概念,就是看到孩子,認真的和孩子在一起...

我把手伸出來,放到她執著紙片的手前方。

「教我玩吧,我想和妳一起玩」

小女孩看著我,臉抽動了一下,低頭,雙手將測驗簿撕成很小很小的紙片,放到我的手裡。

「下雪了….」小女孩說。我注意到,小女孩的笑容,消失了。

心,跟著緊了一下。

「是啊,下雪了,我和你都有好多的雪呢」

小女孩低頭,不說話,將測驗簿剩下的紙,撕成更小的小碎片。桌上滿佈著雪花,雪花堆著雪花,有著一層一層的層次。

紙撕完了….

「妳想要有更多的雪嗎?」

安靜的小女孩點點頭,我拿了一疊A4的紙,放在雪堆上頭,小女孩安靜的撕著紙片,我也靜靜的看著她。

桌上已經積好厚的雪,雪花開始沿著桌沿飄下。

「下雪了….」我說。

小女孩捧起桌上的雪,向著天花板灑上。

「雪下的好大,很大很大的雪。」

我張著手掌接著雪花,雪花,有著重量。

小女孩突然把雪花灑向我。一把一把的,灑在我的臉上,飄落在我的肩膀、胸膛。

「雪那麼大,妳看的到我嗎?」

我看著她的眼睛,點點頭。

「恩,我在找妳」

小女孩轉動輪椅,把燈關了起來。

「你看不到我,你找不到我,世界上沒有人找的到我!」小女孩大聲的呼喊著。


測驗室裡,變成冬天裡的寒夜,大雪紛飛,小女孩,不見了。黑夜裡,有的是無聲的黑暗,撞擊著我的心房。

(待續)

星期一, 5月 01, 2006

夜裡尋找小星星-7

冬夜,大雪紛飛,小女孩迷路了....
(待續)

星期日, 4月 23, 2006

夜裡尋找小星星-6

在測驗室,準備好測驗的資料,要幫小文做的,是魏式智力測驗。

魏式智力測驗,測量智商的工具,在學校和醫院都被廣泛的使用。若簡單的解釋,智力測驗的結果分為三個部分:全智商代表著整體的智力表現,語文智商代表著語言理解與語文應用的才能,操作智商則是與語言無關,代表抽象與空間思考的能力。通常智商象徵著成就與學習能力的相關性,一些發展遲緩或智能障礙的孩子,在智力測驗的表現和一般的孩子有著明顯的差距。

臨床上的應用不只如此,語文智商通常代表的是左半腦的功能,如果一個腦性麻痺伴隨著右半身整體運動障礙的孩子,其實可以想像他的語言功能會受到損害,因為左半腦控制著右半部身體的動作。另外,若是一個因為腦膜炎而認知功能退化的孩子,若發現操作智商退化程度的比語言智商明顯,帶來的訊息是孩子在右腦的傷害必須更加以注意。心理測驗,將一些神經性病徵的強度量化,因此對心理師與神經科來說都有很重要的意義。

小文罹患的是橫斷姓脊髓炎,下半身的運動功能喪失,但沒有傷到大腦,認知功能的表現與一般同齡兒童一樣,並沒有受到損害。其實並沒有進行智力測驗的必要,我也很清楚,受傷害的,是小文心中的小女孩。小女孩不見了,在遙遠的過去奔跑著;伸手,搆不著未來。

我不知道,以我的角色,要怎麼進入小女孩的世界。排山倒海而來的,是一片無盡的黑暗,小女孩尋找著小女孩,或許,我也正在尋找我自己。

(待續)

星期六, 4月 22, 2006

夜裡尋找小星星-5

陽光自窗戶透入,我看到我的腳步刻意踏在陰影的邊緣。我想起我的家庭,我的姊姊,和一個從來沒有和人提過的我。大我十七歲的姊姊,是重度的多重障礙,我從來沒有辦法和她交談。小時候看到她有著害怕,長大了回家時最怕見到的也是她,而弔詭的是,我竟然踏入了這個領域,我的工作內容,竟然是鑑別診斷孩子的心智障礙。

黑暗裡頭,我常常被尖叫聲驚醒,那是姊姊無意識的聲音。當姊姊癲癇發作時,父親母親總是快速的準備好藥,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。

我從沒有和人提過我的姊姊。我,她,父親,母親的關係,放在很深處的自我裡頭。是的,那是我始終走不出來的陰影。

是啊,我知道,我的家庭,並不是個幸福快樂的故事。

(待續)

星期五, 4月 21, 2006

夜裡尋找小星星-4

「橫斷性脊髓炎,對小文的影響是終身的半身麻痺,對家庭的影響也會很大,我看到媽媽很堅強的擔負起來所有照顧的責任,其實她沒有時間掉眼淚,可是,這個壓力會是一輩子的,所有的一切只是剛開始,太堅強反而讓我很擔心她….」

我的老闆,兒科部的病房主任,向我解釋著小文的情形。除了神經學的知識之外,我很喜歡他關懷病人的眼睛。也因為他的擔心,我必須和這個家庭接觸。以後,有的學習的!還好,因為他,我可以放心的跟隨。

「對小文來說,我想他還沒好接受到這個事實所帶來的壓力,不過日常生活會直接被影響,她沒有辦法控制下半身的肌肉,這不是只有不能走路不能跑步玩遊戲的問題,她也沒有辦法自己尿尿也沒有辦法大便。我們已經教媽媽怎麼幫小文怎麼清除腹便,也教她怎麼裝導尿管導尿,你可以想像小文當然沒有辦法接受,也可以想像她們從住進來可能有的衝突。她已經在憋尿了,接下來我們會擔心尿道感染和膀胱的問題…..」

「不過,總有一天,小文要自己學會這些事的…」

星期四, 4月 20, 2006

夜裡尋找小星星-3

Freedom is a dificult thing to have, and when we can we tend to flee from it.
人很難擁有自由,弔詭的是當我們有能力擁有時,卻拼命的想逃離它。


Fromm, "Escape from Freedom"
弗洛姆,「逃離自由」

(待續)

星期一, 4月 17, 2006

夜裡尋找小星星-2

「醫生,對不起,她從住院來就變這樣,我罵她也不聽」

小女孩的媽媽是一個中年略微發福的婦女。眼皮腫腫的,在醫院度過的夜晚一定不安穩。我從他的眼裡,看到一片黑暗,黑暗的盡頭,我佇立在那兒。

「我不是醫師,是這裡的心理師,兒科部的」

媽媽轉身進去廁所,拿了條抹布。蹲下來擦拭地上的牛奶。牛奶因為開始蒸發讓空間有一股不太好聞的味道。

「喔,我們最近的確很累,不過醫生說她以後除非奇蹟發生,才有可能會好。」

「是啊,會很辛苦…..」

突然一道沈重的壓力襲來,我其實不知道該如何回話。我其實還無法想像與覺察,那會是什麼樣的辛苦與壓力。

「嗯…我要和小文約個時間。我想幫他做個測驗,會很像玩遊戲,所以小文應該會比較開心些。」

對,這是我的主要工作,心理測驗與心理治療。測驗是前幾天才學會的,不過老實說我不覺得測驗的結果會有什麼太大的幫助。

「我沒空啦!」 棉被傳來一個聲音。

「要有禮貌….」媽媽說。

「明天早上好不好?」我問小女孩。白白的被單出現一個手掌印,手掌印來回移動,我知道,那是說「不要」。

我把我的指頭放上白色的被單,手掌印跑過來,包住了我的食指。

「那今天,我有空的時候來找妳?」

被單下面發出吼聲,我的食指被快速的晃動著。這次傳來的訊息不是「不要」。我對媽媽做個鬼臉,媽媽聳聳肩。

「我開個窗戶吧,讓裡頭透透氣」

封閉的窗沿開了一道細縫,微風吹著窗簾左右搖擺,我,終於呼吸到新鮮的空氣。

「下午見」

被單的手掌印來回晃動,我看著小女孩給我的回應,離開病房。

(待續)

星期日, 4月 16, 2006

夜裡尋找小星星-1

低吟的,不知名的鋼琴聲輕輕的迴盪在星巴克的空間裡,一個角落,我,在閱讀也在書寫。其實,我不清楚我現在正在做的事。今天治療的孩子激烈的撞擊著過去的經驗,我需要找個陰暗,混合著煙味與咖啡味的沒有人找的到我的地方,讓所有視覺、聽覺與觸覺的刺激把今天的苦中和,或許,是徹底的壓抑下來。

鋼琴的節奏正好是我的船錨,慢慢的,平穩我的呼吸,回到現實。桌上的白紙有著我的筆跡,是今天尚未完成的紀錄。破破爛爛的兩本原文書「愛的藝術The Art of Loving」與「逃離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」是我從大學時著迷於弗洛姆,今天瘋狂翻閱想從裡頭找到解答的治療師聖經。有著咖啡漬的A4影印紙,是今天孩子的神經解剖學資料,橫斷性脊髓炎。我的右手拇指被我咬的幾乎沒有指甲,手臂還留著孩子的抓痕,痛,順著皮膚的微血管逆流到大動脈的終端,以一秒兩下的頻率發作著。

是啊,我是菜鳥治療師。第一次接案,就碰到無解的生命。What a fantastic life! 實習醫師向我解釋橫斷性脊髓炎的發生原因,其實我根本聽不懂,聽過後和用猜的理解差不多,脊髓因為失去功能導致個體失去部分行動功能。我知道他在背他的字典不然就是教科書所提到的臨床徵狀。翻成能聽懂的語言,就是一個十歲的小女孩醒來後發現下半身失去所有能力,包括行走,跑步,甚至尿尿,便便的能力都失去了。實習醫師仍舊張著口說著我聽不懂也不想聽的語言,我看著小女孩,她向我比了中指,手一揮,把盛著牛奶的鋼杯弄倒,醫師的西裝和我的牛仔褲一片濕白,鋼杯在地上彈跳,小女孩躲到被單裡,媽媽對著女孩大聲的斥責。

實習醫生皺著眉頭,走了出去。我像是受到了驚嚇,停在那兒,掉到了女孩和媽媽未來日子的想像裡。

(待續)